承恩侯情史_分卷阅读_150
  又不知过了多久,堂食的客人基本都散了,仝则桌上摆着的酒菜却几乎没动过,他起身,径自直奔门口柜台处。
  掌柜的正在盘点今日账,略抬眸,瞧见一张年轻面孔,只见眉目俊秀,笑容和煦,让人打眼一瞧,不由生出三分好感。
  “借问掌柜的,这附近有没有马市?”
  “客官要买马啊,”掌柜的想了想道,“城中东大街有骡马巷,最近赶上天不错,他们晚间也开市,客官可以去那看看。”
  话说完,只见年轻人拍了一锭银子在柜上,朝他笑着拱了拱手,踅身就往外去了。
  第104章
  这一年的秋凉时节,江南地还笼罩在温润烟雨之中, 江北也还天高云淡着, 偶尔才会夹缠几阵飒飒秋风,而关外已率先进入了凛冬, 白毛风一刮,河面一夜之间就被冰封住, 成了一面硕大的,光可鉴人的镜子。
  宁安县靠近牡丹江, 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, 因气候所限向来没有“夜生活”条件,如今天一凉, 各家店铺更是早早收工, 整个街面都有种鸡犬不闻式的安静寂落。
  石记客栈坐落在镇中心, 店门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, 正被风吹得摇摇晃晃,不过灯光依然很顽强的亮着, 为的就是给投宿的客人提个醒,客栈里头还有空房。
  只是这鬼天气能有几个人来住店,没什么生意可做,老板娘心情不大好, 逮住自家老头子,愣是没病也要挑出点刺来。
  “我好容易和吴大头说定,在他那店里卖你酿的酒,好歹一月能有点进项, 你可倒好一天到晚不够自己喝的,黄汤子灌到狗肚子里去,一团晕乎。再这么下去,小石头上学能有着落?一家人全喝西北风得了。”
  店主石老汉被老伴数落惯了,也搭上确实喝得满脸红霞飞,不以为意笑呵呵的道,“吴大头不靠谱,他那破店里好位置都留给洋货了,现今城里人爱那些个葡萄酒,我这高粱太烈不好卖。你也甭着急,咱们这店早晚有客上门。”
  “屁!有个屁客人,连个鬼影子都没的。”老板娘抓了一把瓜子,闲嗑着说道,“那投宿令眼看有一个多月了,住店客一个个都要严格盘查身份户籍,人家都懒得住呢!也不知道这妖风多早晚能刮过去,说是为迎承恩侯,排查外来人口整顿治安,那侯爷啥时候来啊,喊了有小半年了吧,至今也没见动静。”
  “咸吃萝卜淡操心,那官府的事就是紧一阵松一阵。”石老汉乜着大门,“我估摸没人来了,上门板吧。”
  才说完这句,好像突然就有了几下敲门声,老板娘咦了一嗓子,“哎老头子,是有人拍门不?”
  石老汉眯着眼听了一会,“那是风,都几个点了,哪来什么人。”
  甭管是人还是风,反正都像是专打酒鬼脸来的,他这头话音刚落,那门上又响了几下。
  “我去瞅瞅,万一是……”
  “万一是山贼来了,你就等着发家致富吧,是人,他不会吭气叫门啊,非得拍拍拍……”
  老板娘没理会,拉开了一条门缝,嗬,可不正是个人嘛,那人背着光瞧不清楚脸,光看个头倒是够高,身形挺拔修长,通身乌漆墨黑,像是披了一件黑大氅。
  “住店的?”
  那人没言声,点了点头。
  老板娘二话没说赶紧打开门,那男人走进来,裹挟着一股逼人的寒气,一时间显得小店里的火炉子都不大够用了。
  那人进得屋,随意拍拍身上的浮尘,之后摘下风帽,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容。
  看模样最多不过二十,脱了黑大氅,里头还是件黑袍子,质地瞧不出多好,只觉得扑面全是风尘仆仆。
  不过那张脸可是真够俊,并非那种面如冠玉的富贵俊法,却也没有丝毫清寒气,而是俊得挺别具一格,鼻梁高挺,下颌坚毅,通身散发着利落的凌厉,然而从看人的眼神到绷紧的嘴角又都是收敛的,整个人如同一把藏在鞘里的刀。
  细看眉眼,似乎蕴藉着某种说不出的忧郁,轮廓偏又精致锋利,两种矛盾的风格组合在一起,却能在他脸上达到高度和谐统一。
  老板娘自诩阅人无数,还是没能瞧出这人什么来头,只好寒暄问道,“客官住店啊,这是打哪儿来,用过了晚饭没?”
  那人摇了摇头,显然是只回答了她后一句话,对于从哪儿来这个问题则讳莫如深。
  “得嘞,当家的,整一壶烧酒,再来两碟下酒菜。”石老太回过头,冲石老头挤了挤眼。
  余光瞧见那人落了座,奇怪的,此刻店里分明没别人,他却只挑了个犄角旮旯坐,等酒菜上齐,银钱已摆在了桌面上,石老太一看,正是水牌上写的住店价码,分毫不差。
  见了钱自然更好说话,且这黑衣客一看就是个痛快人,石老太当即笑道,“这是本店自酿的酒,味道醇厚,是拿上好的高粱做的。其实要说来关外,赶上这样天气,还真得喝地道烧酒才行。客官是头回来我们镇上吧?”
  那人看她一眼,很客气地点点头,依然没吭声。
  合着是不爱说话,可该办的事还是得办,老板娘哦了一声,搓着手道,“那是这么着,我们这呢新定了规矩,凡来住宿的,必要先出示路引,您说这官府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,没事就好找麻烦——这不是要有大人物来我们这儿了嘛,怕出纰漏,您呀受累,把那路引给我们瞧瞧就好。”
  听到大人物三个字,那人抬起了头,寒星似的眸子里涌起一点浅浅的笑意,随即掏出路引,递给了石老太。
  “呦,您这姓氏可是少见,”石老太道,“乡野村妇乱猜一下,说错了可别见怪,是念金银铜铁的铜那个音不是?”
  那人嘴角微微一弯,一个简单的动作登时冲淡了满身的锐度,流露出三分随意平和的慵懒味道。
  这人,正是仝则。
  那日在泉州,听说裴谨要来辽东,他当即决定启程赶赴关外。之后在马市上挑了匹所谓千里马,便开始了北上。
  照道理说,从京都或是河北出关最为方便,可他不敢离京畿太近,只好先取道西口,再从蒙古绕进辽东。
  这一走就耗费了小半年的时间,之所以这么慢,倒不是因为他有心情走马观花。起初是恨不得马不停蹄,结果走了十来天,两条腿撑不住都被磨出了血,大腿内侧尤为严重,破了皮结痂,再蹭破痂重新淌血,反反复复总不见好,最后连走路都有点困难了,才不得已暂时停下脚步。
  趁养伤的功夫,他给自己做了护具,只是等到伤好再上马,那层皮似乎也被磨厚实了,倒是再没出现过这种情况。
  穿过大半个国家,一路上见闻不少,每每看见正在架设的铁路线,他都会不由自主想到裴谨,这是由裴谨一力主张推进的,不说与有荣焉,也让他颇感欣慰。而到了大一点的城市,他总要去当地寻些驿站流出来的邸报,试图找到一切有关于裴谨的消息。
  一来二去,仝则发现不大对,裴谨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,迟迟没有动身。他无从打探具体原因,决定还是按原定计划继续走下去,倘若能赶在裴谨前头到达也没什么不好。
  夏秋交际时候,他走到山西和蒙古交界处,这一年的秋老虎格外厉害,因为没经验,他白天跑马出过一身汗,却没想到晚间温度会骤降,一不小心便着了凉,没过多久转成疟疾,人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打摆子。
  他高烧不退,浑身滚烫,很快人就烧糊涂了,连身在何处都弄不清楚,迷迷瞪瞪间,看谁都像是裴谨,胡言乱语的喊着他的名字,幸好那时候口齿不清,当地人也不大习惯听官话,到底没太弄明白他喊的究竟是什么。
  这一病就过去了小一个月,幸亏这时候已有了金鸡纳霜,疟疾不再是不治之症。反倒是咳嗽一直不见好。他总疑心自己得了肺炎,这年代虽然发达,毕竟也还没有抗生素,只能靠着江湖郎中的一把草药,总算给熬了过来,事后再想,他自己都觉得侥幸,这条命果然还算够硬。
  然而病虽好了,却还是留下了后遗症,他的嗓子烧坏了。音色粗粝,一开口像是扯破风箱,喝了一缸的胖大海仍不见好,大夫也说没得治,从此以后,大概只能是这么个破锣嗓子了。
  别说旁人,有时候仝则听自己的声音都觉得脑仁疼,渐渐地,他养成了没事不说话的习惯,能用点头摇头解决的问题便不用言语折磨自己和他人,是以从病好到现在,他始终都没能接受自己那把销魂的嗓音。
  “仝大兄弟,小地方简陋,你先凑合住着,我给你收拾间上房去,反正这会客人也不多。”石老太热情道,人长得俊嘛,总归是比较容易拉近好感,“原来你是从京都来,是做买卖还是访亲探友?”